记忆里的，家乡的这一口老井，日夜不息流出来的泉水，那时的井边，几乎什么时候，都是人影绰绰，笑语盈盈。老井，我心中不会湮没的记忆场景之一。

可是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，老井不再是一种征象了。因为村里每家每户都打起了水井，装上了马达，也就有了半自动的自来水。如今老井早已荒废，那些井沿的围墙、雕栏已经颓败不堪，只剩下残砖败桓，青草几乎掩盖了它苍老的容颜。唯有汩汩的泉水，还在寂寞地流着；只有一些鸡鸭鹅们，还在那里觅食或者嬉戏。站在井沿，我在追觅着关于老井的回忆，犹如清澈的泉水淌过心头。

于是，在我的眼前，便呈现出这样的情景来。在朦胧的月光下，村人在趁月夜挑水，水桶落下，水底的月亮便砰然碎开，井里尽是散碎的银子，提上来的不是水，而是满桶的银光。等到井里的水面，慢慢平复下来，圆月又慢慢聚拢。这时，只见天上一个月亮，井里一个月亮。而挑水的人往家走，一肩挑着被碰碎的月亮，踏着满地银光。等回到家里，把水倒进水缸里，月光映进来，又是圆圆的月亮。老井，也就给每家每户带去圆圆的月儿，美满平静的生活。

在我的印象中，这口老井，即使在大旱之年，也不会枯干，有如我们这小村的人生。虽然没有大富大贵，以及大的智者问世，但是，它却一直滋润着我们平凡的生命，让我们得以一代代在这里生息不止。那带有泥土芬芳的井水，便是我们的生命之源。记得有一年大旱，邻村的井早就枯干了，于是，很多邻村村民，只能起早贪黑到这里来打水，跑几里路挑回去。从那以后，我们对于这口老井，便有了更深的感情。

在乡下，没有不爱喝井水的孩子。小时候，我们解渴的办法，很多时候就是喝这井水，乡人把井水叫生水，也许是取活灵生现、清冽沁凉之意吧。当大热天里，从外面回到家，拿葫芦瓢一舀，仰首喝下去，感觉是多么甘甜解渴啊。而老者更对我们说，喝了井水的孩子，不会变坏，也不会生病。也许真是这样，小时候，无论吃什么，肚子都不会有事的，也许这就是喝了井水的功效；喝了井水的孩子，也更加乖巧可爱，懂事，听话。

小时候，很喜欢一个人站在井边，看看井水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，有如可以窥见自己的心事，看到自己的灵魂一样。当井水平静的时候，可以看到自己那张还没有长大的脸，充满稚气和天真。当田野里吹来轻风的时候，水面上有轻轻的涟漪，看见的却是自己一张破碎的脸，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，然后迅速跑开。但是，没几天我又会站到井边，老井似乎有一种神秘的蛊惑能力，让我无法离开它。

等到我可以挑水了，总是等到那井边最热闹的时候去挑水。便有不少村女和媳妇，在那里洗衣服，她们总会拿话来对我开涮：哟，几天不见，都长成个大男人了；我总是红着脸，好几次都打不上一桶水来，但又喜欢这种感觉。等到屁颠屁颠把水挑到家里，便只剩下半桶水了。但没事，我可以多跑几趟，去听她们说话，看她们的笑脸，就像喝了井水一般，清冽而甜蜜。也许，那就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启蒙，而老井就象不语的老者，见证我的笨拙和好奇。

最是月影曈曈的时候，村女们在濯衣，男儿们在冲凉，便是老井边最生动的情景。乡村的爱情，往往也就在那打情骂俏中，在这月下诞生了。那井边诞生的爱情，该是世上最纯朴、最真纯的情感了，那纯粹出于对生命力的向往和崇仰。我想，亚当和夏娃，也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之下，起了俗念而相爱的吧。虽然那些爱情，在世俗面前，不一定能结出果实，但却是曾经存在过的纯洁无暇的情感。就象这尚未受污染的井水，那么清冽纯净，让人为之砰然而动。

所以，那些老者都说，老井是天意之眼，也是大地的乳汁；天天喝井水不但养人，还能把人五脏六腑，漂洗得干干净净的。直到多年后，我才悟出，老者把老井和村人的关系，升华为一种精神性质的东西，一种天人合一的境界。古语说，做人不能做井底之蛙，其实，我倒愿意象这老井一样，永远守在这小村旁，给人们献出清冽的泉水。就象一个人，能够恪守内心的原则和良知，不受外界的变迁而变化，是多么难能可贵。

而当我身在异地时，深夜醒来，往往总会听到一种泉流滴漏的声音，却不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。后来才感觉到，那也许就是家乡那口老井的泉水溢出，流向田野的声音。所以，无论我身在何处，这井水都在我的心上淌过，有如身体内的血液在流动；无论我受到什么伤害，或者玷污，都有清冽的井水，为我拂去伤痛、污垢和焦躁。老井，就象这乡村深邃的眼睛，在看护着我云游四方；而永久不变的，是那汩汩流出的泉水，是我思乡的心境。

不过，那都是过去的老井了。现在的老井，早没有过去的情景，它在村人的心目中，早就荒废了，在通向老井的路上，长满了遗忘的荆丛和野草。现在，村人都在喝着自家打出来的水，也就少了乡村许多生动的风俗画面，也少了一份共享的浓浓的乡情。没有了老井，也没有了关于老井的故事发生或流传，唯有

 井边的草儿，在晚风中无主地摇曳着。

夕照下，我躬下身去，用手触摸着那井壁上，岁月一样悠古的苔藓，以及浮在水面上的浮萍。我欣喜地看到，那井水竟然还是那样清澈见底，还可以映出我的模样，但曾经少年的脸，现在已经印满了沧桑。用手掬起清冽的井水，慢慢地喝下去，竟然还是那么甘甜。我想，其实老井并没有变，而改变了的，只是乡村荒废的心境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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